一匹爱看 《动物世界》的狼
[“格林”生活的若尔盖草原,七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乐土,可没几年,干涸沙化,盗猎,狼群近乎绝迹,所有的动物都生活在挤压的中]
成都女画家李微漪从没想过自己的命运竟会被一头狼牵着走,一晃就是七年。
2010年4月,李微漪在若尔盖草原上写生,偶然听牧民谈论起一则狼的悲剧:一头母狼因吞食盗猎者的毒饵身亡,一窝幼崽接连饿死,只剩一只一息尚存。冲动之下,她找到幸存的狼崽带回成都养大,取名“格林”,又花了一年时间历尽艰险将格林送回狼群。七年间,她多次往返草原寻找格林的踪迹,整理出40万字的文学《重返狼群》,许多人因此重新认识了“狼”这一长期被污名化的动物,了解了草原动物真实的境遇。
6月16日,电影《重返狼群》登陆大银幕。这部电影没有剧本,李微漪和好友亦风用非专业拍摄设备记录下与格林共处的点滴,又花了几年将一千多个小时的素材剪辑成98分钟的电影,讲述格林从幼崽长成草原上优秀的猎手,最终回归同类的故事。这些影像出自不同制式的机器,从最早的智能手机,到隐蔽摄像机、DV数码摄像机、航拍无人机,还有牧民提供的手机录影、小区的,甚至还有网友提供的行车记录仪画面。文件导出时,他俩都觉得头疼:“太多、太杂。”从视觉呈现而言,实在难以称得上“好看”,影片开头几分钟,画面模糊,镜头不停抖动,噪点极高,就像是两个电影爱好者的尝试。让人意外的是,它线;他们不知该如何定义这部电影,归为纪录片或是故事片似乎都不太恰当。亦风说,影片“99%的镜头”都是真实的,所有格林的影像都是“本狼”。没有特效,无关技巧,如果拍摄的人内心是诚恳的,投入的情感是真挚的,那么它天然拥有打动观众的力量。
这么多年孤注一掷地付出,变卖房产和工作室,几乎放弃了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只为偶然闯入生命的不速之客。很多人看完电影被人与狼之间难以割舍的情感所打动,也有人觉得这样的爱太盲目,缺乏。李微漪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这七年,生活会是什么样。“但是我不后悔。”李微漪很平静,“当你把格林当成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就不会去寻找意义,因为这不是一件勉强自己做的事,所谓值得也就是心甘情愿而已。”
李微漪第一次看见格林时,它还是刚从娘胎里跑出来的幼崽,眼睛睁不开,站不稳,蜷在角落瑟瑟发抖。她没意识到这是一只狼,也没想过未来:“甭管它名声如何,毕竟它此刻是无罪的。你不会想它会不会吃你,它还是个婴儿。”亦风在一旁打趣:“首先想的是它好不好吃。”
格林的父亲是狼王,偷了村民的一只羊被夹住,它咬断前爪拼死逃命,最后还是被用藏刀戳破喉管,死相惨烈。母狼被村民喂了毒肉,六只狼崽也纷纷死去。李微漪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困惑:人了狼的栖息地,狼了人的安宁。、、报复、遗孤……一切究竟能怪谁?冒着“半夜被咬断脖子”的,李微漪决意把唯一幸存的小狼带回城市,把它喂养长大。
人接近狼,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在大多数人的常识里,狼是野兽。李微漪和亦风给小狼取名格林,也是在对抗童话故事中灰狼的刻板印象。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李微漪说:“《说文解字》当中对狼字的解释是‘狼,良兽也,从犬良声’。狼之所以形象这么不好,是因为人类试图驯服狼,狼就是不服。人控制不了它,马戏团表演都没有狼。”
格林并非猛兽,也不是任人的宠物。它像顽童,四处捣蛋,看电视倒是认真,尤其爱《动物世界》。没有野外,只能从影像资料中感受出生的大草原,第一声狼嚎也是跟电视里的同类学的。小房间装不下迅速长大的格林,它趁人不备逃出,闯入车流密集的街道。李微漪意识到,城市终究不是格林的归宿。她想过把它送到动物园,可是看到被在里的狼,她下决心帮助格林重返草原:“比活着更重要的,是。”
养狼,重返狼群更是凶险得难以想象。据《狼图腾》作者姜戎了解,在此之前,世界上还没有一条由人类养大的狼放生后能够存活,没有狩猎和防卫能力的孤狼在荒野根本无法,必须加入野生狼群。然而人类喂养的狼通常不懂得狼群的习性,不但不会被狼群接纳,甚至还会被咬杀。姜戎曾经试图放归一条小狼,最终失败了。
李微漪在人迹罕至的草原生活近一年,把自己当狼妈,格林狩猎野兔开始,教它野外的本领,熟悉她的牧民称她为“狼女”。
那一年,李微漪、亦风还有格林在茫茫草原相依为命,一起熬过难挨的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严冬,遇到过抢劫的、盗猎的。李微漪还曾掉入沼泽,踩着沼泽底下死牦牛的尸体才挣扎着没有沉下去。在草原上碰到沙尘暴、冰雹更是家常便饭,一次十多天的大雨,冲垮了他们临时搭起来的房子。草原生态恶化,他们经历了几次严峻的自然灾害:“黑灾、白灾,口蹄疫。黑灾就是整个草原几个月不下雨、不下雪,牛羊把地面啃得只剩下黑泥,没有吃的,没有水,白灾就是没日没夜的雪,把所有东西都覆盖了,你什么也找不着,车也出不去。”
“人比狼高等,狼比人高贵。狼的爱太单纯了。”他俩饥饿难耐偷吃了格林藏在雪窝里的一只野兔,本以为格林就此换了储藏食物的地窖,没想到它竟把捕猎的野兔给他俩留着。
“格林是狼中之人,我们成了人中之狼。”在李微漪得了肺水肿的时候,格林趴在窗口守着她,给她叼来食物。在她掉到冰窟窿崴了脚没法走的时候,格林翻过山牵了一匹马驮着她走回家。“这些都是真事儿,我写出来都没人信。”朝夕相处建立起来的情感,在别离时变成了难舍难分,可还是得选择放手。格林的归宿是草原,是狼群,只有在那里它才真正成为“狼”。李微漪说:“也许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学会遗忘的,我希望和格林在一起的一段日子是我最后遗忘的事。”
2013年新年,有读者在网上给李微漪留言说,格林被抓了,拴起来等待出售。这是它重返狼群的两年后。李微漪和亦风日夜兼程赶回若尔盖,确认格林没事才稍稍放心,他们在草原上度过了除夕夜,的是,除夕夜的大餐是狼的“盛宴”。
李微漪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幻想在草原上拥抱一批的狼。然而真正再次相见,却成为有距离的对望。李微漪朝思暮想的格林,已经长成新一代狼王,有了妻儿。但它的一窝小狼崽却了和自己兄弟相似的命运,一年中不断被盗猎者掠杀,接连死亡。
“那天它带着妻儿,仅剩的一个女儿,隔着一条河看到我,那条河很窄,但是它没有过来,我们也没有再拥抱。我往前走一步,它就往后退一步,过了许久,它带着妻子和女儿走了,转身的瞬间,我看到它鼻梁上的一行泪。我知道这一年它经历了什么,本来有四个孩子,但是一个个被人类弄死了,它没有勇气再走到人类面前。”李微漪告诉第一财经。
格林生活的若尔盖草原在四川的西北部,“若尔盖”在藏语里的含义是“牦牛喜欢的地方”,七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乐土,可没几年,若尔盖草原干涸沙化,盗猎,狼群近乎绝迹,所有的动物都生活在挤压的中。
格林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不只是命运的交集。“以前你知道在恶化,可是你不会知道那种恶化对你造成的,直到格林到那里以后,你才真正感受到草原生态变迁的切肤之痛,才意识到那里的变化实在太快了。”
李微漪和格林分别的山头原来人迹罕至,现在成了农家乐,变成了旅游区。狼山本来是荒凉地带,现在修筑了一个六车道的公吸引游客。草原的核心区原来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是老一辈人才知道的圣地,也曾是动物繁衍生息的地方,现在修了一条根本没有经过审批的公通向草原深处,大巴车、旅游团进去了,盗猎者也进去了。
李微漪记得第一次看见那片湖面的时候,刚刚解冻,所有的鸟儿都在那儿产卵、繁殖,地上全部都是鸟蛋。通的那一年,鸟类数量就锐减,牛羊比以前多了,草更少了,格林曾经捕猎兔子的地方已经严重沙化,兔子洞凹陷在黄沙之下,曾经成群结队的野兔消失了。李微漪叹息:“草原变老了。”
亲眼看到过草原遍布矿坑、沙尘漫天的情形,她曾经问姜戎,四十年前的草原真有《狼图腾》里描写的那么美,有过那么多狼群吗?他的回答却是,四十年以后也许十年以后,人们也会问她同样的问题。亦风说:“人类对那些对自己有利的动物,大肆地繁殖,对自己驯服不了,或者征服不了的动物,通通消灭,,草原上现在的问题就是过度放牧,牛羊,牛羊的东西根本卖都卖不出去。生态就失衡了。”
李微漪告诉第一财经,2016年的一项统计显示中国野生狼有两千只左右,如果不猎杀,还是能很快恢复。因为狼繁殖起来很快,一窝六到八只,十几只都有可能。只是现在狼被掏窝的情况很严重,一年下来,狼就慢慢地老龄化,没有新狼。虽然狼是国家二级动物,但形同虚设。“狼皮、狼牙、狼骨、狼肉,全部都是值钱的。狼牙、狼髀石可以做装饰,辟邪,四颗獠牙卖两三千。狼骨头可以入药,狼肉可以吃,还有人烤全狼吃,狼皮可以做装饰。”李微漪说。
如今,人与狼的关系恶劣。人狼,狼怕人类,尽可能躲得远远的,对人的踪迹十分机警。李微漪说:“(狼)一看到摄像机就四散逃走,三脚架还没立起来就没了踪影,它们认为这些设备都是人类的武器。”亦风第一次拍到列队前行的狼群时,手都在颤抖,眼泪莫名直流,什么都看不清:“相处久了,它们也能感觉到人的善意。我在离它们五十米的地方,在人的射程内,一枪一个准。重新回头看素材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群狼是多么地信任我们。”
李微漪和亦风对电影的商业前景没有过多预期,只是希望能被更多人看到,这也是他们耗费时间去做这件事的缘由:“电影哪怕一日游都行,算是一个交代。但还是希望它能走得更远,多一个人看,草原和狼群就多一分希望。”他们梦想能够建立起中国野生狼区:“一个其实是一个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