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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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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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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上)

  每个社会都存在穷人,这是一种社会常识。但是,常识没有告诉我们的是,穷人究竟如何而来?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贫穷?社会大众(我们这些既不富裕也不贫穷的大多数)的生活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制造出了贫穷?

  这种疏漏有些令人遗憾。不仅因为穷人需要并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也因为穷人的形象中总隐藏着我们自身的恐惧和焦虑,仔细探究个中缘由,能够让我们发现这个时代的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因此,本书试图回答这些“如何”(how)的问题,期望揭示当代贫穷叙事之下被忽视、被刻意掩盖的部分。这个试图找到答案的过程,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我们自己。

  穷人将永远与我们同在,但贫穷的含义取决于与他们同在的“我们”。每一个成年成员都需要从事生产劳动的社会中的贫穷,与完成了数百年劳动积累,无需大量成员参与就能生产一切所需的社会中的贫穷,是不同的。在全民就业的生产者社会,贫穷是一回事;在生活围绕消费者选择建立(而非围绕工作、专业技能或岗位建立)的消费者社会里,贫穷是另一回事。如果说“贫穷”曾经来自失业,那么今天它主要来自有缺陷的消费者的困境。这个区别改变了人们对贫困生活的体验方式,也改变了摆脱贫困的机会和前景。

  本书试图追溯现代历史上发生的这种变化,并对其后果进行盘点。在这个过程中,本书还试图考虑,那些被人们熟知并经受住考验的对抗不断加剧的贫困并减轻其苦难的手段,在多大程度上适合(或不适合,视情况而定)把握和解决目前的贫困问题。

  第一章回顾了工作伦理的起源。从现始,人们就希望它能一举多得:吸引穷人到正规的工厂工作,消除贫困并保证社会安宁。实际上,它的作用是训练和约束人们,向他们灌输新的工厂制度发挥作用所必需的服从性。

  第二章讲述的是现代社会渐进又不可阻挡的过程: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相应地从工作伦理指导的社会到消费审美统治的社会。在消费者社会中,大规模的生产不再需要大规模劳动,于是,曾经作为“劳动力后备军”的穷人被重铸为“有缺陷的消费者”。这使他们失去了有用的社会功能(实际的或潜在的),这对穷人的社会地位和改善机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三章追溯了福利国家的兴衰。它展示了前一章所述的转变——突然出现的以集体责任对抗个体不幸的公众共识与目前同样突然出现的反对这个原则的公众共识——之间的密切联系。

  第四章是关于所有这些的后果:以一种新的方式,穷人在社会上产生、并在文化上被定义。最近流行的“底层阶级”的概念被仔细研究,并发现它主要是作为一种“助力”工具,把各种不同形式和原因的贫困浓缩成一个低等人的形象。他们都有共同的缺点,因此呈现为一个“社会问题”。

  最后,我们考虑了穷人和贫困问题可能的未来,以及是否有可能赋予工作伦理新的意义,使其更适用于发达社会的现状。是否可以借助传统的手段——那些为一个不复存在的昔日社会量身定制的手段——对抗和征服贫困?还是应该寻求新的解决办法,比如“脱钩”生存权与出卖劳动力,把社会认可的工作概念扩大到劳动力市场认可的范围之外?以及,我们面对这些问题,追寻切实可行的答案的努力,究竟有多迫切?

  第一个前提是:为了维持生活并获取快乐,每个人都必须做一些他人认同的有价值的事,并以之获取回报。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人都知道“有付出才有收获”,获取之前需要先给予。

  第二个前提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是可耻的——道义上来说愚蠢又有害。因满足而停止努力是不明智、不可取的。除非是为了完成更多工作而蓄力,否则休息就是不体面的。换言之,工作本身就具有价值,是一种崇高且鼓舞人心的活动。

  戒律的内容如下:即使你看不到任何(尚未得到的或不需要的)收益,你也应该继续工作。工作即正义,不工作是一种罪恶。

  内隐的一个假定是,绝大多数人都有能力工作,通过工作可以获取相应回报,用以维持生活。缺失了这个假定,以上的戒律和前提看起来就像是空中楼阁。人们所获得的是对他们过去的工作以及他们继续工作的意愿的回报。工作是人类的一种正常状态,不工作是不正常的。大多数人都在努力履行着自己的责任,让他们把收益和福利分给那些有能力却因种种原因不工作的人并不公平。

  另一个内隐的假定是:只有公认的有价值的工作——那些可以要求薪水回报的,可以用于交易的——才会被工作伦理认同。虽然简单,这却是工作伦理在我们这个“现代性”(modernity)社会中历史性呈现形式的总结。

  每当有人谈论伦理,你都应当意识到一定有某些人对另一些人的行为方式不满,并希望他们有所改进。谈论工作伦理时更是如此。

  在工业化的早期,工作伦理就进入了欧洲人的视野,之后则以多种形式贯穿于整个现代化的曲折进程中,成为家、哲学家和传教士们嘹亮的号角(或借口),帮助他们不择手段地拔除其时的普遍性恶习:大多数人都不愿被工厂雇佣,也拒绝服从由工头、时钟和机器设定的生活节奏。这种恶习被视为建立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最大障碍。

  工作伦理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些危险、病态的恶习斗争,意欲将它们连根拔起,彻底摧毁。传统的观念根深蒂固地认为人的需求是既定的,并不渴望追求更多。一旦这些既定需求得到满足,“因循守旧”的工人就彻底丧失了继续工作的动力,无意赚取更多金钱。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又体面的事情可以去做,那些都是金钱买不到的,夜以继日拼命赚钱只会和它们失之交臂。这种体面生活的门槛被设定得很低,一旦到达人们就失去了继续攀升的动力。无论如何,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企业家、深刻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经济学家,以及渴望改善世界的布道者描绘的画面。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因此,在历史叙事典籍中,记录了现代理性主义的先驱发起的英勇战争。他们最终战胜了那些毫无理性、无知愚昧、不可原谅、拒绝进步的庸碌大众。据记载,这场战争最终使盲人重见光明,使愚昧无知者重拾智慧,人们终于意识到应该向往更好的生活,向往更新更好的东西,并且渴望自我完善,成为更好的人。或者说,至少强迫那些传统的顽固派表现出这种渴望。

  然而,真正的故事与早期企业家对工人低效无能的抱怨恰恰相反,与后来经济学家、历史学家认为的历史也恰恰相反。工厂体系的诞生事实上瓦解了工匠和他们的事业之间的亲密关系,而这正好是工作伦理所追求的。被记载为引入工作伦理概念(或者说实践“绩效原则”)的道德改革运动,实质上只是试图在新环境下恢复工业化前人们普遍拥有的工作态度,但正是这个新环境使人们曾经的工作态度失去了意义。这场道德改革运动意图在工厂内部,在工厂所有者掌控的纪律之下,重塑全心投入、具有奉献精神的工作态度,以及艺术级的绩效。然而,这些追求,是过去的工匠在自己掌控工作时,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的。

  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曾抱怨:“我们徒劳地在工人阶层中寻找自尊,这会驱动他们选择以优秀的工作回报高薪,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单方面的善意被报以竭尽所能的偷懒。”他哀叹过去的工匠这么快就变成了工人,只剩下计算成本效益的冷漠,哀叹前工业时代的工匠本能如此迅速地消亡。颇为讽刺的是,市场理性腐蚀工人的奉献精神,对工作伦理的呼吁却遮蔽了昔日驱动工人远离市场理性的力量。工作伦理的幌子之下演化出一种纪律伦理:不用在意尊严或荣誉,感受或目的——全力工作就好,日复一日,争分夺秒,即使你完全看不到努力的意义所在。

  在过去,工人通过自己设定目标、自己控制进程获得工作的意义和动力,但现在,他们只能被动地完成由他人设置和控制的任务,工作对他们而言失去了意义。在这种转变之下,如何驱动工人运用自己的技能完成这些没有意义的任务,是现代化的开拓者面临的真正问题。解决方案是机械地训练工人,让他们习惯于不假思索的盲从,并且剥夺他们完善工作的自豪感。如同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所言,新的工厂系统需要的只是人的一部分:身处复杂机器之中,如同没有灵魂的小齿轮一样工作的那部分。这场战斗是为了对抗人身上那些无用的“部分”——兴趣和雄心,它们不仅与生产力无关,还会干扰生产需要的那些有用的“部分”。工作伦理本质上是对自由的摒弃。

  1806年,一位佚名的针织品商人,生动地描述了这种披着“工作伦理”外衣的道德说教对于其目标群体的真正意义:

  我发现人们对于任何规律性的安排有着极度的厌恶……他们非常不满意,因为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不能随心所欲地享受假期,不能按习惯的方式行事,下班之后还会遭受其他工人不怀好意的监视。这使得他们痛恨整个系统,我不得不将其打破。

  就目的而言,工作伦理改革运动是一场关于控制和服从的战争。除名称以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权力斗争,以崇高道德为名,迫使劳动者接受既不高尚,也不符合他们道德标准的生活。

  工作伦理改革运动的另一个目的,是把人们所做的事和他们认为值得做、有意义的事分离开来,把工作本身和任何切实的、可理解的目的分离开来。如果完全被生活逻辑贯彻、吸收,工作伦理将取代其他所有人类活动,例如反思、评价、选择和目标设定,使它们流为一种过程形式,甚至这种过程的节奏也不再由人自身决定。难怪有人批评新兴的现代性,说它们披着保护人类价值的外衣,实际上却在鼓励懒惰。

  一旦被推行,工作伦理也把生产活动和人的需要分离开来。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人们优先考虑“能做什么”,而非“需要做什么”。它使得满足人的需要与生产活动的逻辑无关,更重要的是,与生产活动的限度无关。这形成了一个新时代的悖论:“为增长而增长”。

  ……引入机械以及大规模组织的后果是使工人受制于麻木机械的管理程序。早先的一些生产过程允许工人们在工作中展示自己的个性,甚至实现一些天才概念,这给工匠们带来了快乐……《伯明翰实录》(An Authentic account of the Roits of Birmingham,1799)的作者解释说,工人参加是因为他们“被教导只行动,不思考”。

  ……上层阶级希望劳动者只具有奴隶的价值。工人应该是勤勉的、专注的,永远不要考虑自己,只对主人忠诚,依附于主人,他们应该认识到自己在国家经济中最适当的地位就是过去种植园经济时代奴隶所处的地位。我们平时赞赏的人类美德,到了奴隶身上就成为了罪恶。

  让人们平和地、不假思索地服从冷酷无情的机械化工厂工作的规劝之中,存在着一种奇怪的混合:本质上属于前工业时代、反现代的奴隶经济心态与一种大胆的新设想混合在一起。后者认为,一旦传统的束缚被打破,随着人们创造力的发展和对自然的掌控,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将是一个美好的、神奇的、丰富的世界。

  正如沃尔夫·莱布尼兹(Wolf Lepenies)指出的,自17世纪末以来,人们谈论“自然”(造物主塑造的所有事物,即那些既存的、未经人类理性和技能雕刻的事物)时,总是充斥着攻击性的概念和隐喻。比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就根本没给人们留下任何想象空间:“自然应该被征服,并尽可能为人类的利益和便利服务,这远比弃之不顾好得多。”笛卡尔(Descartes)把理性的进步与对抗自然的一系列胜利相提并论。狄德罗(Diderot)呼吁理论家和实践者联合起来征服自然。卡尔·马克思(Karl Marx)把历史的进步定义为人类不可阻挡地主宰自然的步伐。克劳德·圣西门(Claude Saint-Simon)和奥古斯特·孔德(August Comte)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也无比一致,虽然他们的其他观点总是大相径庭。

  一旦明确了最终目标,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力缩短人们征服自然的进程,除此之外的其他准绳则受到质疑,日渐式微。这些渐渐被摒弃的评价标准中,首当其冲的是怜悯、同情和关怀。对受害者的怜悯削弱了人们的决心,使仁慈的人放缓了变革的步伐。所有阻碍或懈怠人类进步的都是不道德的,换言之,任何有利于征服自然这个终极目标的都是好的,“归根结底”都是合乎道德的,“长远来看”有利于人类的进步。工匠对于传统权利的捍卫,以及工业化前穷人表现出的对合理、高效的机械化工作体制的,都被视为自然放置的障碍之一,意图延缓人类的进步。如同精心设计却被揭露、破坏、清除的其他诡计一样,这些抵抗也必将被毫不留情地消灭。

  凝聚了人类智慧的辉煌世界领路人(那些机器的设计者和使用机器的先驱)坚定地认为,只有发明家的创造性思维才能引领人类世界的进步。詹姆斯·沃特(James Watt)在1785年提出,所有的其他人,即为了发明家的思想发挥作用付出体力劳动的人,“可以被视为等同于纯粹的机械力量……他们的理性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理查德·阿克莱特(Richard Arkwright)抱怨道:

  很难训练人们“放弃他们散漫的工作习惯,全心投入复杂机器一成不变的规律生产中”。只有在人的照料下这些复杂的机器才能高效运行,但这些乡下人不愿意每天花费十几个小时被关在工厂里照看机器。

  这种拒绝进步的抵抗经常被用来证明穷人的懒散,以及强硬、严格、不留情面的工厂纪律在道德上的必要性。让穷人和“不思进取”的人工作,不仅是一项经济任务,更是一项道德任务。当时所有的开明对这个问题的认知几乎都是一致的,即使在其他方面莫衷一是。《布莱克伍德杂志》(Blackwoods Magazine)写道:“先驱对人们的影响,本身就是人类道德提升的重要一步。”《爱丁堡评论》(Edinburgh Review)就正在进行的伦理改革运动尖锐地评论道:

  这个善意的新计划并非出自“慈善精神”……它们标志着新道德秩序的开始……在新秩序中,有产者重新成为无产者父亲般的监护人……并非消灭贫穷——这似乎很难成为目的——而是消灭那些卑劣的恶习,消灭极端贫穷和肉体苦难。

  作家、社会活动家盖斯凯尔(P. Gaskell),或许是有史以来最慈悲、最热心、最富同情心的穷人朋友。即使如此,他也认为这些可怜的朋友“内在品质上与那些未开化的孩童没什么不同”,他们需要更成熟的人来照看他们,为他们的行为负责。睿智的人达成共识:劳动者(无论当下的还是未来的)没有管理好自己生活的能力。他们像那些愚蠢、任性的孩子一样,不能约束自己,无法明辨是非,更不用说认识到什么更符合自己的“长远利益”。他们只是有待加工、塑造的“人类原材料”,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他们注定只能被动地接受社会的变迁,他们只能成为当下如火如荼的理性变革的对象,而非主体。工作伦理是意义深远的道德教育议程中的关键项目之一,它为思想者和行动者设定的任务,构成了后来现代化的拥趸所谓的“文明化进程”之核心。

  和其他那些正派、得体、值得称道的道德准则一样,工作伦理同时提供了建设性的愿景和拆除旧有习惯的方案。它彻底否定了这场伦理改革运动的目标对象原有的生活习惯、喜好和。它描绘了正确的行为模式,但更重要的是质疑所有需要接受道德训练的人,质疑他们在未经教育和未经监督时所做的一切。他们的秉性绝不能得到信任。如果任由他们随心所欲,任由他们自作主张,他们宁愿饿死也不会努力,宁愿沉湎于污秽也不求自我完善,他们会置短暂的麻痹于长远稳定的幸福之上。总而言之,他们愿意什么都不做,而不是去工作。所有这些病态的,不受控制的冲动,都是新兴的工业必须抵御、对抗并最终消灭的“传统”的一部分。正如迈克尔·罗斯(Michael Rose)总结的,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指出,工作伦理是对“这些普通工人的传统主义”进行攻击,他们“依据一种固化的物质需求想象做事,这导致他们倾向于懒散,放弃通过更努力、更长时间的工作来增加收入”。传统主义“受到了诋毁”。

  诚然,对勇敢的现代性新世界的开拓者来说,“传统”是个肮脏的词。它代表了工作伦理所反对的、道德上可耻的、应该被谴责的那种倾向:满足于当下和已经拥有的东西,不愿意付出任何额外的努力去获取更好的生活(事实上,是屈服于一个粗暴、残酷、令人厌恶、不可思议的外部制度)。在工作伦理发起的反对前工业时代穷人“传统主义”的战争中,工作伦理表面上的对手是“无欲无求”,但真正的火力(最猛烈、最残酷的),对准的是那些准工人的反抗心态。后者认为新的工作制度令他们感到屈辱、不适,他们并不期望也不愿理解这种制度,遑论自愿选择。

  工作伦理希望一石二鸟:解决迅速发展的工业化所需的劳动力问题,并处理后传统社会不得不面对的最令人头疼的问题——必须为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无法适应环境变化、无法在新体系下维持生计的人提供生活必需品。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安排在工厂流水线上,总有些老弱病残不能适应工业化就业的严格要求。布莱恩·恩格利斯(Brian Inglis)描绘了当时的情形:

  ……逐渐形成共识的是,穷人是可以被牺牲的,无论他们是否该对自己的处境负责。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在不增加社会风险的前提下简单地摆脱他们,李嘉图(Ricardo)和马尔萨斯(Malthus)肯定会建议这么做,政府也肯定会给予积极的关注,只要不增加税赋就行。

  但是,并没有可以“简单地摆脱穷人”的方法,所以需要找到另一种不那么完美的方案。长期的探索之后,这个方案终于被找到:工作(任何环境下的任何工作)是唯一体面的、道德的、可行的生存方式。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1837年关于民权运动的文章中坦率地阐述了这个“次优”策略:

  如果穷人生活得很痛苦,他们的数量就会大大减少。这是所有捕鼠者都知道的秘密:堵上粮仓的缝隙,用持续的猫叫声、警报声和陷阱的开关声折磨它们,这些负担就会消失,不再出现。如果被许可,更简单的方法是用砒霜,或其他一些略温和的方法。

  格特鲁德·希梅尔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发表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关于贫穷的研究报告,她在报告中阐述:

  穷人和老鼠一样,确实可以用这种方法消灭,或者至少把他们赶出人们的视线。需要做的只是下决心把他们当作老鼠对待,并接受“穷人和不幸的人是需要解决的麻烦”。

  在“大量减少”穷人的过程中,工作伦理的贡献是无价的。毕竟,工作伦理主张:无论生活多么悲惨,只要它是由劳动报酬支撑的,就具有道德优越性。有了这样的道德准则,满怀善意的改革者可以宣布,社会向无收入者提供的援助应当符合“最小化原则”(principle of less eligibility),并认为这个原则是向更人道的社会迈出的重要一步。“最小化”意味着那些依赖救济而非工资收入的人享有的生活质量,必须低于最贫穷、最悲惨的劳动者。人们希望,不工作的穷人越是生活堕落,越是深陷赤贫,那些有工作的、出卖劳动力换取最微薄工资的穷人的生活就越诱人,至少不至于无法忍受;这样,工作伦理得到了支撑,胜利也触手可及。

  19世纪二三十年代,类似的一定在“济贫法”的改革者中盛行。他们在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后一致决定,所有对贫困人口的援助都仅限于济贫院内。这个决定对推进工作伦理的宏图大业有诸多好处。

  首先,它把“真正的穷人”和那些为了逃避工作伪装的穷人区别开来。只要境遇足够骇人听闻,除了“真正的穷人”,没有人会选择救济院的生活。将援助限于阴暗潮湿的救济院使“经济状况调查”显得多此一举:愿意进入救济院的人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其次,其他援助的废止,也让穷人们再次认真考虑工作伦理的要求。工厂工作的要求确实严苛、令人厌恶,但相较其他选项是否真的那么糟糕。一旦有了比较,工厂中微薄的工资和无趣繁重的苦役,似乎也没那么不能接受,甚至令人向往。

  新济贫法还提供了一条明确、“客观”的准绳,用以区分:(1)可以被改造、可以被工作伦理接纳的人;(2)确实无法得到救赎,无论采用何种巧妙的、不择手段的措施,都无法榨取任何社会价值的人。

  最后,济贫法保护有工作(潜力)的穷人免受那些彻底无望的闲人的污染,用巨大的、坚不可摧的围墙把那些麻烦圈住,旋即在内外之间又竖起一道效果不亚于有形围墙的无形文化隔离墙。济贫院壁垒之内的流言越是恐怖,工厂工人的奴役看起来就越像自由,他们遭遇的悲惨也越像一种幸运和福祉。

  从所有的历史描述中可以推测,把“真正的穷人”和那些伪装、假冒的穷人一劳永逸地分开,把没有希望的人和还能拯救的潜在劳动者分开,以免后者受到道德上的污染,这个计划从没完全成功过。法律认为“值得”和“不值得”的这两类穷人对彼此有着深远的影响,改革者宣称的济贫院并不能解决问题。

  诚然,给依靠救济度日(或如改革者所言,“选择了”贫穷)的人建立的骇人听闻、令人厌恶的生存环境,使得穷人更容易接受雇佣并避开懒惰的恶习,但这又的确使得他们陷入贫穷。这种做法虽然取得了暂时的胜利,长期来看却助长了工作伦理意图消灭的危害。救济院的恐怖生活成为评估工厂雇工生活质量的参照,帮助雇主更加肆无忌惮地加大对劳工的压迫,不用担心他们反抗或是退出。最终,那些接受工作伦理的人与那些拒绝接受的人,以及尝试接受但最终失败的人,几乎没什么差别。

  现代性的早期阶段,道德改革中最有见地、最具怀疑精神、最愤世嫉俗的人,根本不抱有能把真正的穷人和伪装的穷人在理论上精确地划分到两个阵营的幻想。他们也不认为这种划分具有重要现实意义,无论从节约资源的角度,还是从具体的道德利益角度。

  显然,杰里米·边沁没有区分不同社会机构(houses of industry)的制度:所、救济院和工厂(以及监狱、精神病院、医院、学校等)。他坚持认为,无论这些机构表面上的目的是什么,它们都面对相同的问题,具有相同的关注:必须强制执行统一的、规范性的、可预测的行为模式,以约束五花八门、本质上不守规矩的囚犯。简而言之,所有这些人都必须被剪除各种各样的习惯和爱好,以适应相同的行为标准。工业工厂的监督者和救济院的管理者面对的是同样的任务。为了达到预期(有序的、日复一日的例行工作),这两类囚犯,即“正在工作的”和“不工作的”的穷人,都必须服从同一的制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两类穷人道德品质的差异,虽然在道德传道者和改革者的论证中得到密切的关注并被赋予无比重要的地位,但在边沁的论证体系中却几乎没有出现过。毕竟,边沁策略的核心是消除这种差别与所论目标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需要足够弱化,以免干扰结果。

  边沁的立场与那个时代的经济学是一致的。约翰·斯图尔特·密尔不久后写到,经济学对人的情感和动机不感兴趣,“除非是被认为与财富永恒对立的原则,即对工作的厌恶,以及‘满足于当下’这种昂贵放纵的”。像所有追寻“客观”、中立、独立经济规律的学者一样,边沁摒弃了改进社会秩序这个常见的福音派诉求,直达工作伦理的核心——基于无条件服从的纪律规范,通过自上而下的有效监督,固化乏味的、规律有序的行为。他无暇顾及精神上的启蒙或思想上的改造,不指望这些圆形监狱(panoptical institution)的囚徒爱上他们的工作(他认为他们对工作无可救药的厌恶理所当然),也懒得去讴歌工作的高尚道德意义。如果囚犯的行为符合工作伦理的要求,与其说是道德的皈依,不如说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结果看似工作伦理的戒律被他们接受并融入了他们的良知。边沁完全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劳工美德的培养上,而是希望给他们最简单的选择,或者压根不给他们选择。在这些圆形监狱里,无论是救济院、所还是工厂,“如果一个人不工作,那他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吃变质发霉的面包、喝淡然无味的水,没有人会和他说话……这种激励能恰到好处地促使他竭尽所能地工作”。

  工作伦理的推进激发了许多来自教会的布道,创作出很多道德故事,主日学校也日渐兴起,尽其所能地向年轻人灌输着正确的规则和价值观。但是所有实际意图和目的都能归结为(正如边沁以他特有的直率和清醒的头脑所揭示的那样):当下以及未来,工厂工人的选择大幅减少了。救济院外不救济的原则是推动“没有选择”策略的一种体现。这个策略的另一种体现是引入“仅供生存”(hand-to-mouth existence)的概念——把薪水保持在一个足够低的水平,工人们只能靠它活到第二天的黎明。这样一来,除了继续辛苦工作,他们“别无选择”。

  以上两种方案都蕴含着一些风险,因为无论如何贬低,它们最终还是要诉诸劳工的理性:为了产生效果,两者都需要劳工能够思考和计算。然而,思想是一把双刃剑,或者说,是原本严密的墙体中留下的一道危险缝隙,通过这道缝隙,麻烦的、难以预料的、无法估量的因素(如人们对有尊严的生活的热情或自主的冲动)会从之前的放逐中回归。一些额外保险措施中,对肉体的胁迫或许是最佳选择。体罚、削减工资和粮食至低于生存水平,尤其是每时每刻、没有死角地监督所有违反规则(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行为并及时处罚,能够有效地让穷人滞留于几乎没有选择的境地。

  这使得工作伦理的说教看起来有些表里不一。事实上,若真的希望工人道德完善,就必须扩大其自由的边界——这才是道德能够生长并最终开花结果的唯一土壤。但是工作伦理,至少在其早期的历史上,选择了削减(或者说完全消除)穷人的选择。

  这种表里不一未必是有意为之,甚至可能从未被意识到。没有理由认为工作伦理的倡导者对其行动的道德后果漠不关心,更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本身就是不道德的。那些计划和措施虽然残酷,但改革者真诚地认为它们是道德变革不可或缺的部分,是一种强大的催化剂,是一种道德高尚的行动。勤奋工作被赞颂为令人振奋的体验——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升华,只有通过全心全意为社会福祉提供服务才能实现。如果人们勤奋工作并持之以恒需要承受痛苦的折磨,那也是为了未来的收益,尤其是道德收益,付出的必要代价。正如基斯·麦克利兰(Keith McClelland)指出的,“许多人认为体力劳动是必要的,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但也值得称颂”,因为它将为国家带来荣誉和财富,为工人带来道德上的提升。

  所有社会都会对自身抱有一种理想化的观点,这激励着它们“不断进取”:发现有损它们面貌的疤痕、疣体和其他瑕疵,然后找到治愈或抚平这些缺陷的补救办法。对那些体面性和品格受到质疑的人来说,去工作(接受一份工作,找一个老板,做一些老板愿意付钱所以一定有用的事情)是一个颇为得体的自证方法。给予所有人工作,让所有人都去工作,通常被视为治愈因社会(暂时)的不完美、不成熟导致的一切弊病和麻烦的良方。

  左右两派的家都认同工作的这种历史价值。有一种信念是“工业社会”与生俱来的:参与工业生产的工人将不可阻挡地增长,工业社会的最终形态是一个巨大的工厂,每个健全的男性都在其中被生产性雇用。全民就业虽然尚未实现,但它代表着未来的形态。依据这种规范,没有工作即是失业,是不正常的,违反了规范。“来工作”和“去工作”是双生的劝语/魔咒,希望同时解决个体问题和社会弊病。这些现代的口号同时回荡在分割资本主义和主义的巨大鸿沟两侧。在马克思主义影响下,反对资本主义的口号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关于未来无产阶级社会的愿景也是完全基于工厂的模样构建的。在经典的现代工业社会时代,工作同时是个人生活、社会秩序和社会生存能力(系统化再生产)的枢纽。

  先来看个人生活。工作为人们提供了生活所需,工作类型决定了他们在生活中、在“社会”中的合理地位。工作是决定社会地位和自我评价的主要因素:除了那些由于世袭或暴富,可以自给自足悠然生活的人以外,“你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通常指向人们所在的公司以及该公司的能力。在一个擅长分类且喜欢分类的社会里,工作类型是一种关键的、决定性的分类,是所有其他社会生活的锚点。它将人们分类,让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尊重自己的上级,让下级服从自己。工作类型也定义了人们应该匹配的生活标准,定义了他们应当与谁为伍,应当与谁划清界限。职业生涯标记了人生的旅程,是回溯人生成败最重要的记录,是自信与彷徨、自满与自责、骄傲与耻辱的主要源头。

  换句话说,对于后传统的现代社会(一个根据选择的能力和承担的责任来评估、奖励其成员的社会)中大部分(且越来越多)的男性成员来说,工作是他们终其一生构建和捍卫的身份的核心。身份的构建可能来源于诸多雄心壮志,但都取决于人们选择/被分配的工作类型。工作类型影响着人们的全部生活,它不仅决定了与工作过程直接相关的权利和义务,而且决定了预期的生活水平、家庭模式、社会生活和业余生活、礼仪和日常行为规范。正是这个“独立变量”让人们塑造自我,并准确预测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旦确定了工作类型和职业规划,其余的事情就水到渠成,需要做什么也基本确定下来。总而言之:工作是主要的基准,所有其他生活追求都可以基于它来规划和安排。

  再看社会秩序。在工业化现代社会中,大部分男性的绝大多数可支配时间、成年后的大部分岁月都是在工作中度过的。根据罗杰·苏(Roger Sue)的计算,在1850年人们70%的可支配时间都处于工作状态。工作场所承载了最主要的社交融合。在这里,人们接受训练,培养服从规范、遵守纪律的行为习惯,形成自己的“社会性格”(至少是那些有利于社会秩序的社会性格)。除大规模征兵(现代另一项伟大发明)外,工厂是现代社会最主要的“圆形监狱”。

  工厂生产花样繁多的商品,除此之外,它们也生产顺从于现代国家的公民。第二条生产线并不突出,也很少被提及,但绝非附属。相对于工作生产物质财富的显性功能,它确保了一项更基本的功能——人在社会上的生存。在现代社会,每当突然性出现消息,称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工厂工作或服兵役,都会引发恐慌,由此说明了这个潜在功能有多么重要。无论怎样证明这种担忧的合理性,体弱多病和精神障碍都被视为一种威胁,令人担心,因为他们会把当事人遗弃在社会秩序所依赖的圆形监狱之外。失业的人变成了无根浮萍,无人控制,无人监督,不受任何惩罚性规制约束。难怪在19世纪,具有社会意识的医疗科学定义的健康典范,是够胜任工厂工作和兵役的男性形象。

  如果让大部分男性进入工厂工作是生产和维持社会秩序的主要手段,那么以(“养家糊口”的)男性为绝对权威建立强大、稳定的父权制家庭,就成为一个必要的补充。工作伦理的布道者通常也是家庭美德以及不可撼动的户主权力的倡导者,这绝非巧合。在家庭内部,丈夫/父亲被要求扮演监督/管教的角色,类似工头在工厂中,或校尉在操场上发挥的作用。正如福柯坚持的,现代的规训权力,如同毛细血管一样分布和延伸,将心脏泵送的血液传导到生物体的每一个细微组织和细胞。家庭的父权将秩序生产和服务网络的规训压力传导到圆形监狱无法触及的人群。

  最后,在家惯常提及的社会生存和繁荣问题中,工作被赋予了决定性作用,并以“系统再生产”之名进入社会学的讨论。现代工业社会的实质是借助自然的可用能源对(同样是自然的)资源进行再加工,最后产出“财富”的过程。这种再加工是由资本所有者/管理者组织,通过雇佣关系实现的。因此其延续性取决于资本所有者是否能让未参与生产的人口源源不断加入生产过程。

  产品是财富扩张的基本资源,其数量取决于“活劳力”(living labour)直接参与生产劳动并服从于生产劳动的逻辑;生产角色(productive roles)是这个体系的基本单位。政府的强制力(coercive powers)主要用于实现资本和劳动力的“商品化”。换句话说,用于实现财富作为资本(即用于生产更多的财富)的潜力,以及社会成员作为“增值”(value-adding)劳动力的潜力。资本的活跃和就业的增长是的主要议题。衡量政策成败的主要指标是:资本的雇佣能力和民众对生产过程的参与程度。

  总而言之:在现代安排(modern arrangement)的所有三个可分析层面(个人、社会和系统),工作都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此外,正是借由工作,这三个层面联系在一起,实现了彼此之间的沟通和协调。

  因此,现代化体系的实现过程中,工作伦理居功至伟。对于现代工业社会的日常运作和持续发展而言,资本和劳动的共同参与必不可少。工作伦理把这种共同参与视为所有成员(更确切地说,所有男性成员)的道德责任和使命。工作伦理要求人们心甘情愿地、欣然地、热情地拥抱一种无法避免的必然——新经济的实践者在新国家立法者的协助和合谋下,竭尽全力提供的这种不可避免的困境。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必然,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对外来的、痛苦的、强加的新规则的抵抗。在工作场所,工人的自治权是不被容忍的。工作伦理要求人们选择一种献身于劳动的生活,但这也就意味着没有选择、无法选择和禁止选择。

  工作伦理的宣讲力度与潜在劳动者因失去自由产生的情绪成正比。宣讲的目的在于消除。工作伦理是一种工具,目的是使工人们丧失独立性,服从于工厂制度。

  工具理性允许选择、批判性评估所有手段,并在必要时根据效果废弃或替换它们。工作伦理,或更广义的,对当前和未来的工厂工人情操和良知的呼吁,只是推动工业体系前进的可选手段之一。它未必是最有效的方法,肯定不是唯一能想到的,也不是最可靠的。布道者试图灌输的工作伦理,很可能像其他道德体系一样易变,不够稳定——对人们的预期行为指导性很差,无法匹配工厂要求的严格、坚定、单调的工作。不能依靠道德情感,不能依靠对道德责任的呼吁(因此最终也不能选择这一手段)来确保工人持续地倾尽全力工作,以及对工作制度的无条件服从。

  我们已经指出,向穷人和懒惰的人宣扬工作伦理时,会同时采用更可靠的压迫手段,如强制禁闭、法律约束、除救济院外拒绝一切救济,最后以体罚威胁。工作伦理要求道德选择,而工作本身则减少了选择,甚至完全排除了选择。它努力确保工人表现得如同工作伦理的信徒,这种信仰是否真诚并不重要,人们是否相信这个福祉也并不重要。现代组织(包括工厂在内)的总体趋势是使人的道德情操和他们的行动无关(adiaphora),从而使他们的行为更具规律性、更容易预测,这是非理性的道德冲动不可能做到的。

  工作伦理似乎主要是欧洲人的发明。大多数美国社会历史学家都认为,推动美国工业前进的是企业精神和跻身上层阶级的愿望,而非工作伦理。工作,专心致志地工作,越来越专心致志地工作,从一开始就被移民到美国和出生在美国的工人视为一种手段而非价值,视为一种生活方式或一种使命:工作是获得更多财富,从而更加独立的手段,是摆脱令人厌恶的必须为他人工作这种境遇的手段。即使是血汗工厂的半奴隶制,也能以未来自由的名义被他们接受和平静地忍受,无需任何高贵品质的伪装。工作不需要被热爱,也不需要被认为是道德的象征,人们可以公开反感工作,这不会招致纪律的崩坏,因为他们相信当下的忍耐(哪怕是最恶劣的境况)是为了并不遥远的自由而暂时付出的代价。

  在迈克尔·罗斯(Michael Rose)看来,在美国,漠视工作伦理且对其置之不理的趋势在20世纪初达到新的高度;当时盛行的管理创新采取“一种摧毁努力工作的道德承诺”的方式运营,“它们发挥了效力,似乎是因为对努力工作的道德承诺通常并不可靠”,或者说,能在这个富裕国度的贪婪气氛中看到这种情况。这种趋势在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发起的科学管理运动中达到。

  他的管理工具箱中没有工作伦理的一席之地。他主要通过精心设计的经济激励机制鼓励人们积极工作。泰勒的劳工典型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而是一个荷兰移民,一位施密特(Schmidt)先生。令泰勒着迷的不是施密特因道德责任感高效工作,而是他面对一美元钞票时的兴奋反应。为了得到这一美元,他愿意服从泰勒的任何要求。

  随着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工厂纪律的压力越来越令人窒息,不再指望劳动者对工作高尚特质的信仰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美国梦劝告人们,所有工厂里遭受的苦难只是暂时的烦恼,屈从老板的虚妄只是成为老板的必经之路。然而,淡化美国梦的必要性也越来越显而易见。毕竟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的机会越来越渺茫,通过辛苦工作逐渐“自力更生”的自由之路也越走越窄。曾经依靠道德承诺及抬高工作的道德意义来确保的努力工作,现在需要找到新的出路。

  在美国和其他一些地方,这个新的出路是“物质激励”:对那些放弃自身独立性,服从工厂纪律的工人给予奖励。过去道德说教实现的成就,正越来越多地通过“胡萝卜”的(无论是否配以“大棒”的协助)来实现。与其宣扬努力工作通向道德高尚的生活,不如告诉大家这是赚取更多金钱的手段。不要在意“更好”,“更多”才是最重要的。

  工业社会是以权力冲突拉开序幕,那时的人们为自治和自由而斗争。时过境迁,现在他们只会为了获取更多盈余而斗争。人们默默接受了现存的权力结构,对这种结构的修正被排除在议程之外。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从工匠变成工人时失去的人的尊严,只有通过赢得更多盈余才能恢复。这种变迁中,努力工作能使人们道德升华的呼声日益衰弱。现在,衡量人们声望和社会地位的是工资的差别,而不是勤于工作的道德或惰于工作的罪恶。

  社会生存质量的权力斗争变成了获得更多金钱的斗争,经济收益成为自治自主的唯一体现,这对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实现了当初工作伦理在经济手段和偶尔的肉体胁迫的帮助下徒劳争取的目标。它在现代生产者的思想和行动中灌输的与其说是“资本主义精神”,不如说是以经济水平评判人的价值和尊严的倾向。这也把人的动机和对自由的渴望牢牢地、不可逆地转向消费领域。这些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现代社会后续的发展——从生产者社会转向消费者社会。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消费者”意味着什么。顾名思义,消费者是消费的人,消费意味着把东西消耗殆尽:吃穿用度,或以其他方式满足自己的。我们所处的世界,绝大多数情况下,金钱是满足的桥梁,所以作为一个消费者通常也意味着,占有那些注定要被消费的东西:付费购买它们,使其成为自己的专属财产,禁止其他人未经许可使用它们。

  消费也意味着毁坏。在消费的过程中被消费的事物将不复存在。它们或者在物理上湮灭,如被吃掉或耗尽,或者被剥夺了原本的吸引力,无法再唤起,如被过度使用的玩具或频繁播放的唱片,不再适于消费。

  这就是成为一个消费者所意味的。但是,当我们谈论消费者社会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呢?身处消费者社会的消费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毕竟,每一个已知的社会,不都或多或少是消费者社会吗?前面罗列的特征,除需要付费外,在任何一种社会都肯定存在。诚然,什么具有消费价值,我们如何消费它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可能各不相同,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没有人能够脱离消费生存。

  因此,当谈到我们是一个“消费者社会”的时候,我们必须走得更远,不仅仅停留在泛泛的“这个社会的所有成员都在消费”这个范畴。说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消费者社会”,相应的,之前的那个社会(上一章中描述的现代社会的工业化阶段)可以称为“生产者社会”——尽管人类自诞生起就从事生产,并将持续生产直到人类灭亡。之所以称之为“生产者社会”,是因为那时人们主要以生产者的身份参与其中。社会塑造其成员的方式由社会分工的需要决定,社会希望其成员有能力和意愿参与社会分工。在当前这个近现代(late-morden)、次现代(second-morden)或后现代(postmorden)阶段,社会主要要求人们以消费者的能力参与其中,首先依照“消费者”角色需要塑造其成员,并期望他们具有消费的能力和意愿。

  过去和现在的差异,并不像放弃旧身份、以新身份代之那样彻底。两种类型的社会都有一部分成员负责生产,显然所有成员也都会消费。但社会的重心发生了转移,这也造就了社会、文化、个人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如此深刻,无处不在,于是有充分的理由把现在的社会归类为一个独立的、与众不同的社会形态——消费者社会。

  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变迁带来许多意义深远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涉及人们被培养、训练以符合社会认同要求的模式,也即人们融入社会秩序并获取自己一席之地的模式。曾经举足轻重的圆形监狱逐渐失去了作用,大规模工业化雇佣迅速萎缩,小规模的、自由的职业群体取代了全民大生产,大部分人不可能再受到他们的影响。技术的进步在就业萎缩的前提下确保了生产力的增长,工厂的员工越来越少,“精简”成为新的行为准则。据《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编辑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计算,从1970年到1994年,欧盟的工业就业人口比例从30%跌落到20%,美国从28%跌落到16%,而此期间工业生产力平均每年增长2.5%。

  圆形监狱的训练方式不适合培育消费者。那套体系擅长训练人们习惯例行的、单调的行为,并通过限制选择或完全取消选择巩固效果。然而,不因循守旧、持续进行选择恰恰是消费者的美德(实际上是“角色要求”)。因此,圆形监狱式训练不仅在后工业化时代大幅减少,而且与消费者社会的需求背道而驰。它擅长培养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与理想的消费者大相径庭。

  理想的情况下,后天的习惯应该轻落在消费者的肩头,正像宗教/伦理激发的对职业和经济获取的曾经轻落在新身上一样,恰如马克斯·韦伯引用理查德·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的话语所说:“就像一件轻盈的斗篷,随时准备被扔到一边”。习惯也确实是不断地在第一时间被丢在一边,从未有机会凝结成牢笼的铁栏。理想状态下,消费者应该不固守任何东西,没有永久的承诺,没有可以被完全满足的需求,也没有所谓的终极。任何承诺、任何忠诚的誓言,都应该有一个附加的有效期。契约的有效期、既定的时效是最关键的,比契约本身更重要,它不应该超过满足的消费所花费的时间(或消退的时间)。

  消费总是需要花费时间的,这是消费者社会的桎梏,也是消费品商人的主要烦恼。理想情况下,消费者立刻得到满足——消费应该立刻带来满足感,没有时延,不需要旷日持久的技能学习和准备工作;而一旦消费行为完成,这种满足感就应该尽可能快地消失。如果消费者无法对任何目标保持长期关注和,如果他们没有耐心、焦躁、冲动,尤其是容易激动,又同样容易失去兴趣,“即时满足”就达到了最佳效果。

  如果不用等待就能充分满足,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可能会远远超越所有先天、后天的需求的限制,或超越消费品物理耐久性的限制。一直以来需求和满足需求的关系或许会翻转:对满足感的期待或期望会先于需求,并总是大于现存需求,但又不至于大到使人失去。事实上,越是陌生的需求越具吸引力,能获取的未知生验会带来大量的乐趣。前所未有的新鲜的兴奋感,就是消费者游戏的秘密。马克·C.泰勒(Mark C. Taylor)和伊莎·萨里宁(Esa Saarinen)说,“不求被满足。恰恰相反,永无止境”,至少这描述了一个理想的消费者的。逐渐消失、消散,看不到复生的征兆,或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人们向往,这一定是理想的消费者最毛骨悚然的噩梦。

  想要提高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就不能让他们休息。他们需要不断地接受新的,持续处于永不枯竭的兴奋之中,持续处于怀疑和不满之中。诱使他们转移注意力的诱饵需要肯定这种怀疑,同时提供一个宣泄的出口:“你以为这就是全部?好戏还在后头呢!”

  人们常说,消费市场了消费者。但要做到这一点,成熟的、热衷于被的消费者也必不可少,就像工厂老板能够指挥工人,是因为存在遵守纪律、发自内心服从命令的工人。在正常运转的消费者社会中,消费者会主动寻求被。他们的生活从吸引到吸引,从到,从吞下一个诱饵到寻找另一个诱饵,每一个新的吸引、和诱饵都不尽相同,似乎比之前的更加诱人。他们生活于这种轮回,就像他们的先辈,那些生产者,生活于一个传送带和下一个传送带之间。

  对那些成熟的、完全合格的消费者来说,以这种方式行动是一种强迫症、一种必需品;然而,这种“必需品”,这种内在的压力,这种以其他方式生活的不可能性,却以行使自由意志之名展现在他们面前。本来是市场选择了他们,并把他们培养成消费者,剥夺了他们不受的自由,但每次来到市场,消费者都觉得自己在掌控一切。他们可以评判、评论和选择,他们可以拒绝无限选择中的任何一个——除了“必须作出选择”之外。寻求自我认同,获取社会地位,以他人认为有意义的方式生活,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地到访消费市场。

  在现代性的工业阶段,一个事实不容置疑,那就是每个人在拥有其他身份之前,首先必须是个生产者。在现代性的第二阶段,即消费者的时代,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变成了:人首先要成为消费者,才能再拥有其他特别的身份。

  近年来,各个派别异口同声地积极鼓吹“消费主导经济复苏”。产出不断下降、订单簿空空如也、商业街门可罗雀,这些都被归咎于消费意愿或“消费者信心”的不足(消费者信心意味着消费者通过信贷消费的强烈到足以压倒对破产的恐惧)。解决所有麻烦、重获转机的希望被寄托于消费者重拾他们的义务——再次购买,大量购买,不断购买。“经济增长”是衡量现代社会是否正常有序运行的首要标准。在消费者社会中,与其说经济增长取决于“国家生产力”(即健康充裕的劳动力、充实的财政收入、勇往直前具有企业家精神的资本所有者和经营者),不如说取决于消费者的热情和活力。消费取代了工作,把个人动机、社会整合和系统再生产链接在一起。

  在“前现代”,社会定位(social placement)是一种传统的、归属型的机制,它相对直接地要求“人以群分”,达到但不高于由他们的出身决定的“社会分类”标准。拆解了“前现代”之后,现代性赋予社会个体“自我构建”的任务:自行构建自己的社会身份,即使不能完全从零开始,至少也要从当前的基础开始。个体的责任在过去根据社会定位清晰地界定:贵族、商人、雇佣兵、手工业者、农场佃户或农场工人。现在,人们需要选择自己的社会定位,并使这个定位得到社会的认同。

  最初,工作是承接这份新责任的首要工具。工作技能、就业场所以及职业规划是人们努力构建的社会身份中最主要的决定因素。一旦选定身份,人们就终其一生去构建这个身份,终其一生于他们的工作、职业或事业。社会身份的构建是平稳的、持续的,需要经历一系列泾渭分明的阶段(难怪要用“构建”来描述“社会身份”的实现),人们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职业生涯的稳定持久和人们贯穿终身的社会身份构建非常契合。

  然而,稳定、持久、连续、逻辑一致、结构密实的职业生涯不再是一个普遍有效的选择。现在,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能通过从事的工作来定义永久身份,更不用说确保这个身份。长期的、有保障的、确定性的工作已经很少见。那种古老的、“终身制”的、甚至是世袭的工作岗位,只限于少数古老的行业或职业,数量也正迅速萎缩。新的工作机会设置了期限,到期后的安排另行通知,或者干脆是兼职。它们经常和其他岗位合并,没有任何持续性保障,更不用说永久就业。今天流行的口号是“灵活”,这个越来越时髦的概念代表的是一场几乎没有任何规则的雇佣和解雇游戏,而且在游戏进行时,单方面就可以随时更改规则。

  沙滩上无法建立牢固的城堡。简而言之,在工作的基础上构建终身身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至少在目前,除了少数高技能、高特许职业的从业者外)是死路一条。

  然而,这个意义重大的新转折,并没有被看作是一场大地震或什么生存威胁。因为对身份的社会认同也发生了变化,老式的职业生涯变得不再合时宜,且与新身份的任务和要求完全脱节。按照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精辟的警语,所有的文化产品都被设计为具有“最大限度的影响力并且可以瞬间废弃”。在这样一个世界,终生构建一个提前设计的身份确实会带来麻烦。正如里卡多·佩雷拉(Ricardo Petrella)所言,目前的全球趋势是“通过大幅减少产品和服务的寿命,以及提供不稳定的工作(临时的、灵活的、兼职的工作),将经济导向短周期和不确定的生产”。

  无论人们渴望的身份是什么,都必须像当下的劳动力市场一样,具有灵活性。它必须能够适应紧急通知甚至没有通知的变化,必须遵循“拥有尽可能多的选择,最好拥有所有选择”的原则。未来必然充满不确定性,如果不这样做,就等于自己放弃机会,放弃那些未来曲折命运以及难以预料的生活带来的未知的、只能模糊感觉到的利益。

  文化潮流前赴后继地涌进浮华的公众市场,又迅速过时,变成荒唐滑稽的老古董,衰败的速度比获取注意的速度更快。因此,当前的身份最好都只是暂时的,人们只需轻轻地拥抱它们,确保一旦放手它们就消失不见,以拥抱下一个更新、更鲜艳或者未曾尝试的新身份。更确切地说,身份是多重的:大多数人的生命旅程中可能都散布着遗失或遗弃的身份。每一个后继的身份可能都是不完全的、有条件的,因此,如何避免身份的固化成为一个难题。“身份”这个词或许已经失去了效用,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它所掩饰的比揭露的更多。随着社会地位越来越得到关注,人们恐惧过于牢固的身份认同,害怕在必要时难以全身而退。对社会身份的渴望和恐惧,社会身份唤起的吸引和排斥,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持久、矛盾、困惑的复杂心态。

  变化多端、无限创新、飘忽不定的消费品市场,可以很好地解决这类担忧。无论是耐用品,还是易耗品,从定义上来说,消费品就不打算永久存在,不可能提供什么“终身的服务”。消费品意味着消耗殆尽,时间性和短暂性是其内在特征,它们遍体都写满了死亡的悼词。

  消费品的这些特质和当代社会身份问题特有的矛盾性,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和谐和共鸣。身份像消费品一样被占有,而占有是为了消费,所以它们终将消失。和市场上的消费品一样,对一种身份的消费不应该——不允许——熄灭对其他更新、更好身份的渴望,也不应该——不允许——妨碍人们接纳新身份的能力。这意味着,与其去其他地方寻找工具,不如将注意力集中到市场。“集合身份”(Aggregate identities),即随意地安排商店里能买到的、不太持久、容易剥离、可随意更替的标签,这似乎正是人们应对当代生活的挑战所需要的。

  如果市场能够解决社会身份带来的问题,专门的“规范管制”(normative regulation)或“模式维持”(pattern maintenance)社会机制就不再必要,也不可取。传统的、圆形监狱的训练方法显然与消费者的任务格格不入,对围绕和选择构建的社会来说,这些将是灾难性的。但是,规范管制外的其他方法能够做得更好吗?至少在全球社会的维度上,规范管制的想法不是已经过时了吗?在生产者社会中,它是让人们“去工作”至关重要的手段,但在消费者社会中,它不是已经失效了吗?任何规范的唯一目的,都是利用人们自由选择的权利来限制或完全消除选择自由:除规范所倡导的选项外,人们别无其他选择。然而,扼杀选择,尤其是那些被规范性和秩序性管制深恶痛绝的选择,那些不可控的、天马行空的、可随意撤销的选择,相当于扼杀了人的消费潜力,这是以市场为中心的社会可能遭遇的最可怕灾难。

  因此,就消费市场长期稳定的发展而言,规范管制并不可取,也被它的受众厌恶。消费者和市场经营者的利益在此交汇。“对通用汽车公司有利的事情就是对美国有利的事情”神奇地一语成谶(如果这里的“美国”仅仅指其公民的集合)。“消费者精神”和那些依赖于它们的商品销售企业一起,反抗着管制。消费者社会反对所有强加在选择自由之上的法律限制,抗拒对任何潜在的消费对象的非法化,并通过广泛支持大多数“去管制”措施来表达其不满。

  在美国和其他地方,类似的不满也体现于对削减社会服务(集中管理和保障的生活必需品供给)和降低税收的空前支持。无论是左派政党,还是政党,对“还利于民”这句口号都无比狂热。“还利于民”变得不容置疑,它呼吁消费者履行选择的责任——一种已经被内化、重塑为人生使命的责任。更多税后收入的吸引力,与其说是来自更多消费,不如说是来自有了更多消费选择的预期、更多购物和选择的乐趣。这种能够更频繁行使选择权的期望具有惊人的力。

  就实际意图和目的而言,重要的是手段而非到达的终点。履行消费者的责任意味着更多地做选择,无论这最终是否带来更多的消费。拥抱消费者模式意味着首先要热衷于选择,消费只能居于次席,也并非不可或缺。

  生产者只能集体完成使命,生产是一种集体性事业,需要分工、合作和协调。个别情况下,某些局部可以独立运行,但是,如何与其他部分衔接以创造最终产品仍是任务的关键,常思于执行者的脑中。生产者即使彼此独立,也会聚集在一起工作。每个人的工作只有在交流、沟通、融合中才有收获。

  消费者恰恰相反。消费彻头彻尾是一种个人的、独立的乃至孤独的活动。这种活动通过不断地满足和唤醒、缓释和激发某种实现,这种通常是一种私人的、难以言表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集体消费”。在消费过程中消费者确实可能会聚在一起,但即便如此,消费的本质仍然是一种彻头彻尾孤独的、私人的生验。聚集只不过凸显了消费行为的私密性,增强了其乐趣。

  如果挑选商品时有其他消费者陪伴,或身处于充斥着消费信徒的熙熙攘攘殿堂,整个消费过程就更加令人愉悦。在人满为患的餐厅吃饭,在拥挤的商场或游乐园闲逛,都能体会到这种乐趣。在所有类似的场景中,被共同欢庆的却是选择和消费的个性,这种个性通过其他消费者的模仿得到重申和再次确认。若非如此,群体的消费行为对于消费者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消费活动从来就与团结协作格格不入,也不被其影响,一切联结的努力在面对消费行为特有的孤独症时都束手无策。即使聚集在一起,消费者依然是孤独的。

  选择的自由设定了消费者社会的阶层,设定了消费者社会的成员(消费者)绘制生活理想的框架,为他们定义了自我改善的方向,以及“美好生活”的图景。一个人选择的自由度越大,自由行使的选择权越多,他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就越高,获得的社会尊重和自尊就越多,距离“美好生活”的理想也越近。当然,财富和收入也很重要,否则消费选择就会受到限制或被完全剥夺,它们作为资本(用于赚取更多金钱的金钱)的用途即使没有被遗忘,也逐渐退居次席,让位于扩大消费选择的范围。

  贮藏、储蓄、投资的意义在于拓宽消费者选择的预期。然而,它们不是提供给大多数普通消费者的选项,因为那只会招致灾难。储蓄增加和消费信贷萎缩绝对是坏消息,信贷的膨胀才是“事情朝正确方向发展”的可靠信号,受到欢迎。消费者社会不会轻易呼吁延迟满足。这是一个信用卡社会,而非存折社会。消费者社会“活在当下”,物欲横流,没有耐心等待。

  同样,不需要用“规范管制”以及随之而来的纪律训练和无处不在的监控来确保人们的需求顺应市场经营者的利润,也不需要重塑“需求经济”(消费者—商品经济)来匹配消费者的。,炫耀未曾经历的奇景,承诺前所未有的体验,贬低已经尝试过的一切,才是最有效的。当然,前提是信息要有效传达给接收者并将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些令人激动的未知体验上。消费,愈发多样化、愈发丰富的消费,对消费者来说必须是一种享受,而不是折磨他们的义务。消费者必须以审美趣味为导向,而不是以道德规范为导向。

  是美学,而非伦理学,被用于整合消费者社会,确保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并屡次拯救其于危难。伦理学赋予履行责任以最高的价值,而美学则把崇高的体验放在首位。履行职责有内在的时间逻辑,所以它把时间结构化,指引一个方向,使逐步积累、延迟享受等概念具有意义。但是,追求体验没有任何延迟的理由,延迟或许只会导致“浪费机会”。体验的机会不需要也没必要做任何准备,它突如其来,如果不立即抓住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即使抓住也会慢慢消逝)。你需要时刻准备去体验,没有什么特别适合的时刻,每个时刻都一样好、一样“成熟”。

  况且,对于以选择作为生活模式的人而言,时机并不是他们能选择的。令人心动的机会何时出现不可预测,消费者必须时刻准备迎接机会。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觉,在第一时间发现机会,竭尽所能把握机会。

  如果说生产者社会是柏拉图式的,追求牢不可破的规则和事物的终极模式,那么消费者社会就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务实、灵活,遵循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原则。理智的消费者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在已知的机会最密集的时间守候在已知的机会最多的地方。这种主动性只能采纳“实践智慧”(phronesis)。它是经验法则的集合,而不是万无一失的秘方或算法指令。因此,“实践智慧”需要大量的信任,需要安全的避风港让信任安全地停泊。于是,消费者社会也是咨询和广告的天堂,是预言家、算命先生、贩卖魔法药水的商人和点金术士的沃土。

  总而言之,消费美学取代了工作伦理的统治地位。对于合格的消费者来说,世界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巨型矩阵,包含着更强烈的感受和更深刻的体验。评判世间万物的标准是激发人们感受和体验的能力——唤起的能力,这是消费生活中最愉悦的阶段,比得到满足更令人陶醉。根据这些能力的差异,所有的人、物、事件被标记在地图上。最常用的地图是美学的,而不是认知的或道德的。

  工作,更准确地说,人们从事的职业,现在不可避免地受到美学的深刻影响。如前所述,工作失去了它的特权地位,不再是自我构建和身份构建的轴心,也不再是道德关注的焦点,不再是道德改善、忏悔和救赎的必由之路。与生活中的其他活动一样,工作现在首先受到美学的审视。工作的价值取决于产生愉悦体验的能力,不能使人获得“内在满足”的工作没有价值。其他评判标准(包括所谓的道德救赎)则节节败退,无力使某些工作摆脱被美学社会视为“无用”,甚至有损身份的责难。

  大家都知道,不同的工作给人带来的满足感差异很大。有些工作总是被追捧,被认为富有满足感或“成就感”,其他很多工作则被认为是苦差事。有些工作是“有意义的”,更容易被认为是一种使命,令人感到骄傲、自豪。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从伦理学的角度,严格地说任何工作都有价值,没有哪个低人一等,所有工作都能增加人的尊严,都同样服务于道德得体和精神救赎的事业。工作伦理认为,所有工作就本身而言都是“人性化的”,不管从事工作的人得到的是什么样的乐趣(或没有乐趣)。履行了一份职责的感觉是工作带来的最直接、最具决定性、最充分的满足感。在这个方面,所有工作都是平等的。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把职业作为真正的使命,并在自我实现时体验到引人入胜、令人沉醉的满足感,但这通常被归因为“职责完成得很好”的意识。这种意识对所有工作的执行者都是成立的,即使是那些最卑微、最没有吸引力的工作。工作伦理传达了一种平等的信息,它淡化了工作之间原本显著的差异,包括带来满足感的能力、带来地位和声望的能力,以及能够提供的物质利益。

  对工作的美学审视则截然不同。它强调了区别,放大了差异。它把某些职业提升到引人入胜的程度,赋予其精致的美学内涵、真正的艺术性体验;其他那些为了生计获取报酬的职业则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这些“高大上”的职业对其欣赏者有同等的素质要求——良好的品位、足够的修养、独到的眼光、无私的奉献精神和优秀的教育。其他类型的工作一律被认为是悲剧,一文不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人们心甘情愿、自由选择的标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在无法获得任何其他生存手段的情况下,才有人会从事这类工作。

  前者是“有趣的”,后者是“无聊的”。这两个简明扼要的价值判断概述了赋予它们实质的复杂审美标准。这种“不需要理由”“不接受反驳”的直率,从侧面印证了美学已取代伦理学,主导了工作的价值判断。如同所有其他可以成为消费标的、被消费者自由选择的事物一样,工作必须是“有趣的”——多样化、令人兴奋、具有挑战性,包含适度的风险,并不断带来崭新的体验。那些单调、重复、例行、缺乏冒险精神、不允许创新、没有挑战、无法带来提升和自信的工作,就是“无聊的”。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消费者会自愿从事这样的工作,除非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即他本质上已经不是一个能够自由选择的消费者)。这类工作完全没有美学价值,在这个注重体验的社会里,不可能成为一种使命。

  问题在于,在这个美学标准至高无上的世界里,那些令人厌恶的工作未能保留过去假定的道德价值。只有未经消费者社会改造、尚未皈依消费主义的人才会心甘情愿选择那样的工作,满足于出卖劳动力勉强生存(来自贫穷国家的第一代移民和“外来务工者”,或四处寻找廉价劳动力的外来资本设立的工厂中雇佣的贫穷国家居民,都可以归为此类),其他人只有在的情况下才会接受那些无法提供美学价值的工作。曾经隐藏在工作伦理外衣下的粗暴胁迫,今天赤裸裸地、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引诱和唤起,这些在消费者社会中无比有效的整合/激励工具,此时也只能束之高阁。为了让那些已经皈依消费主义的人去从事那些经不起美学考验的工作岗位,必须人为地重新创造一种没有选择、迫不得已、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奋斗的处境。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扯上什么崇高的道德救赎。

  就像选择自由和行动自由一样,工作的美学价值成为消费者社会的一个有力的层级化因素。诀窍不再是最小化工作时间以腾出更多的休闲空间,而是相反,完全抹去工作与兴趣、爱好、娱乐之间的界限,把工作本身变成最令人愉悦的娱乐。娱乐式工作是一种最令人羡慕的特权,那些有幸得到这种特权的人,一头扎进工作提供的强烈感官享受和令人兴奋的体验中。“工作狂”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7×24小时地专注于工作的挑战。这些人并非过去的奴隶,而是当下幸运和成功的精英。

  富有成就感的工作,能够自我实现的工作,作为人生意义的工作,作为生活核心的工作,作为骄傲、自尊、荣誉和名声的源泉的工作,简而言之,具有使命感的工作,成为少数人的特权,成为精英阶层的特有标志。其他人只能敬畏地远观、艳羡,只能通过低俗小说和肥皂剧来体验。他们在现实中没有机会从事这类工作,体验这种生活。

  “灵活的劳动力市场”不提供终生职业,也不容许它们存在。对从事的工作产生感情,爱上这份工作,根据这份工作和运用的技能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意味着成为命运的人质。鉴于所有工作的短暂性和所有合同中都包含的期限条款,这既不现实,也不值得推荐。除了少数的天之骄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当今灵活的劳动力市场上,对工作从一而终会带来巨大的风险,会招致心理和情感上的灾难。

  这样一来,勤奋和奉献的劝诫显得虚伪、空洞,理智的人最好能够洞察本质,看穿老板所布置游戏中的“使命感”外衣。老板其实并不指望员工们相信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他们只希望彼此对这场游戏心照不宣,并据此行事。对老板来说,员工若真的接受所谓的“使命感”会积聚麻烦,下一次“裁员”或“合理化”时,这些麻烦就会爆发。道德说教或许可以在短期获得成功,但长远来看都会适得其反,因为这会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偏离真正的使命——身为消费者的追求。

  所有这些“该做”与“不该做”、梦想和代价、诱导和警告,交织成一副奇景展现给苦苦寻求自己使命的人们。就伟大的运动员或某个领域中最耀眼的明星而言,在他们非凡的成就和声望之下,失去的是生命中所有可能阻碍成就的东西,他们摒弃了所有凡夫俗子珍视的乐趣。他们的成就无疑是最真实的。田径场或网球场是最能检验“真才实学”的舞台。如果歌手能够站在挤得水泄不通的狂热剧场中演唱,那么他/她的优秀性就毋庸置疑。在这些公开场合中,似乎没有矫揉造作、阴谋诡计、装腔作势、幕后操作的空间。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每个人都在观看,并作出评判。这些关于使命的戏码自始至终都在拥趸面前公开上演(看似如此。事实上,表演的可靠度需要大量的脚本和筹划)。

  被崇拜的明星如同其他被崇拜的圣明一样,可以被敬仰,被视为典范,却不可效仿。他们象征着人生的理想,也象征着人生理想的遥不可及。体育场和舞台上的明星格外富有,他们倾心付出、克己自律,最终收获了“以工作为使命”这则信条孕育的果实。咏诵那些网球、高尔夫、克或国际象棋锦标赛冠军令人瞠目结舌的奖金,或是足球运动员的转会费,与那些虔诚的信徒咏诵神的奇迹和殉道者的苦难一样,是这种崇拜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明星收获的东西多么令人赞叹,他们失去的东西就多么令人胆寒。代价之一是这种荣耀过于短暂,明星从不知名处跃入苍穹,最终又回到不知名处销声匿迹。难怪运动员是使命伦理剧的最佳演员:这种成就必然短暂,如青春一般稍纵即逝。他们生动地展示了“以工作为使命”是一种自我毁灭、快速消亡的生活。使命可能多种多样,但最重要的是,它不是——无论如何在这个剧本中不是——一个贯穿一生的命题。使命只是生活的一个插曲,就像那些后现代的体验收集者收集的任何一种体验一样。

  韦伯笔下的“清”把自己的工作生活作为道德的修行,作为对神圣戒律的践行,他们认为所有的工作在本质上都是道德问题。今天的精英同样自然而然地认为所有的工作在本质上都是美学问题。就社会底层的现实生活而言,这种观念和前者一样,都无比荒唐。它使人们相信,上层人士热情追求、自愿选择、珍惜且拥护的“灵活性”,对其他人也一定是一种无上的祝福,哪怕这种“灵活性”最终带来的与其说是选择的自由和自主的权利,不如说是安全感的丧失、背井离乡和前途未卜。

  在生产者社会的黄金时代,工作伦理的影响远远超越了工厂车间和贫民窟。其理念勾勒出一个虽未实现但正确、适当的社会愿景,并提供了一个行为指导和境况评估的准绳。这个愿景的终极状态是充分就业,形成一个完全由劳动人民构成的社会。

  “充分就业”在某种程度上显得模棱两可——既是一种权利,又是一种义务。视“劳动雇佣合同”中双方的哪一方援引该原则,权利或义务浮出水面。但与所有的规范一样,这两个方面都必须存在,以确保该原则的总体约束。充分就业作为“正常社会”不可或缺的特征,既意味着一种普遍的、自愿接受的义务,也意味着这个共同意愿被提升到公民权利的地位。

  界定了规范也就界定了不正常。工作伦理规范把不正常概括在失业现象中——“不正常”就是不工作。意料之中的是,穷人的长期存在往往被解释为缺乏工作岗位或缺乏工作意愿。查尔斯·布斯(Charles Booth)和西伯姆·朗特里(Seebohm Rowntree)等人认为,“充分就业的情况下也存在贫困,因此贫困现象不能用工作伦理的传播不充分来解释”。这对英国的启蒙来说是一种冲击。如果普及工作伦理是人们面对社会问题的首要考量,是诊治社会弊病的灵丹妙药,那么“就业中的穷人”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矛盾。

  工作曾经是个人动机、社会整合和系统再生产的交汇,但现在它离这个核心位置越来越远,如前所述,曾经作为最高管理原则的工作伦理正在逐渐降格。如今,它退出了(或者说被挤出了)许多它曾经直接/间接统治的社会生活、个人生活。非就业人口或许是它最后的退路,或者说最后的生机。把穷人的悲惨遭遇归咎于他们不愿意工作,指控他们道德沦丧,把贫穷说成是对罪恶的惩罚,这是工作伦理在新的消费者社会能做的最后贡献。

  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贫穷意味着直接威胁人的物理生存——因为饥饿、病重时无人照顾或缺乏住所而面临死亡的威胁。目前全球仍然有很多地方面临着这样的危险。即使提升穷人的生存条件,使他们脱离仅能勉强生存的境遇,贫穷仍意味着营养不良、变幻莫测的气候的威胁和无家可归——相较于特定社会中公认的营养、衣着和住宿的应有标准而言。

  贫穷并不仅限于物质匮乏和身体上的痛苦,也是一种社会和心理状况。每个社会都有“体面生活”的衡量标准,如果无法达到这些标准,人们就会烦恼、痛苦、自我折磨。贫穷意味着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意味着“达不到标准”,从而导致自尊心受到打击,产生羞愧感和负罪感。贫穷也意味着与既定社会的“幸福生活”无缘,无法享受“生活的馈赠”。随之而来的是怨恨加剧,并以暴力行为、自惭形秽或兼而有之的形式表现出来。

  消费者社会中,“正常生活”是作为消费者的生活,他们专注于从各种公开的机会中选择,以获取愉悦的感受和生动的体验。“幸福生活”的定义是:抓住很多机会,错过的机会很少,甚至没有,抓住最被人乐道、最被羡慕的机会,而且最好捷足先登,不落于人后。和其他各类社会一样,消费者社会的穷人没有机会过上正常生活,更不用说过上幸福生活。在消费者社会中,一个人无法幸福地生活,甚至无法正常地生活,就意味着他/她是失败的消费者,或者说是有缺陷的消费者。所以,消费者社会的穷人,被社会,也被其自身定义为有瑕疵的、有缺陷的、不完美的、先天不足的消费者。简而言之,就是不合格的消费者。

  在消费者社会里,作为消费者的不合格是导致个人社会降级和“内部流放”的首要原因。正是这种不合格、这种无法履行消费者义务的无能,转化为痛苦,他们被抛弃、被剥夺、被贬低、被排除在正常人共同享用的社会盛宴之外。克服这种不合格被视为唯一的救赎,是摆脱屈辱困境的唯一出路。

  彼得·开尔文(Peter Kelvin)和乔安娜·E.贾雷特(Joanna E. Jarett)曾研究“消费者社会中失业的社会心理影响”。他们开创性地发现,有一种境况对失业者来说特别痛苦:“似乎永无止境的空闲时间”加上他们“无法利用这些时间……日复一日,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安排”。失业者无法以任何有意义的、令人满意的或有价值的方式安排时间:

  失业者最常抱怨的问题之一是感觉被关在家里……他们不仅认为自己无聊、沮丧,(而且)看到自己这样(实际上也正是这样)更使他们烦躁不安。烦躁成了失业者日常生活的特征。

  斯蒂芬·哈钦斯(Stephen Hutchens)从受访者(年轻的男性和女性失业者)中得到了他们对自己生活感受的报告:“我很无聊,很容易沮丧——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家里看报纸”“我没钱,钱总是不够,我真的很无聊”“我通常躺着,除非去见朋友,有钱了就去酒吧——实在无足称道”。哈钦斯最终得出结论:“显然,用于描述失业经历最高频的词是‘无聊’……无聊,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无事可做’。”

  消费世界不允许“无聊”存在,消费文化致力于消除它。按照消费文化的定义,幸福的生活是绝缘于无聊的生活,是不断“有什么事发生”的生活,新鲜又刺激,因为新鲜所以刺激。消费市场作为消费文化的忠实伙伴和必不可少的补充,能够防止烦躁、无聊、审美疲劳、忧郁、绝望或厌倦——曾经困扰富裕舒适生活的所有疾病。消费市场确保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尝试过所有的东西”而绝望或沮丧,从而失去生活的乐趣。

  弗洛伊德在消费时代来临之前指出,并不存在所谓的幸福状态,我们只有在满足了某个令人烦恼的需求时,才会获得短暂的幸福,但紧接着就会产生厌倦感。一旦的理由消失,的对象就失去了力。然而,事实证明,消费市场比弗洛伊德更有创造力,它唤起了弗洛伊德认为无法实现的幸福状态。秘诀在于:在被安抚之前激发新的,在因占有而感到厌倦、烦躁之前替换新的猎物。永远不出现厌倦——这才是消费者的生活准则,也是切实可行的准则、触手可及的目标。达不到这个目标的人只能怪自己,并容易成为他人鄙视和谴责的对象。

  想要缓解无聊,就需要花钱。如果想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幽灵的纠缠,达到“幸福状态”,就需要大量的金钱。是免费的,但实现,进而体验实现的愉悦状态,需要资源。对抗无聊的药方不在医保范畴,金钱才是进入治疗无聊的场所(如商场、游乐园或健身中心)的通行证。这些场所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效的疫苗,可以预防疾病的滋生,它们存在的意义是让不断沸腾,永不停歇,也无法停歇,但由于预期的满足而深感欢愉。

  所以,无聊是消费者社会特有的社会分层因素产生的心理学结果。这些因素包括:选择的自由度和丰富度、流动的自由度、消除孤立和组织时间的能力。在社会分层的心理学维度中,它或许是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最痛苦的感受,也是他们最恼怒、最抗拒的感受。急于摆脱无聊或减轻无聊,是他们行为的主要动机。

  然而,实现目标的难度也是巨大的。消解无聊的常规措施对穷人是可望不可即的,所有非常规的、别出心裁的措施必然又被视为非法,受到秩序维护者和法律的惩罚。荒谬的是(其实也不那么荒谬),挑战法律和秩序成为穷人最愿意用来对抗无聊的冒险,毕竟富裕的消费者相对安全的方法对他们过于遥远。在这种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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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标签:消费文化和象征符
  • 编辑:崔雪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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